2011-09-09

另類告別式

去參加一個告別式,就走進了一個人群文化。

澆鑄工人的葬禮上,平時攪拌鋼鐵岩漿的硬漢,把一手放在聖經上,為老同事的亡魂祈禱。教堂裡的回音大,老牧師台前「嗡嗡嗡」地說什麼書什麼章節來著,被機器震壞的耳朵一個字也沒聽懂,總之跟著喃喃唸。彆扭的西裝下是年老萎縮的肌肉和刺青,臉上的污漬不知是一直沒抹乾淨的機油,還是刮不勝刮的鬍渣?哀傷的眼神配上油亮的頭皮,是長年來熔解爐逼出的汗水?還是老淚縱橫,揩得一臉一頭的眼淚鼻涕?

老花匠的葬禮上,鄉親們各個面容哀戚。小鎮裡誰家院子的籬笆、水塘沒給老花匠打理過?送葬人群各個從自家院子剪了枝梔子花或櫻桃梗,將枝葉花苞插在棺木上。告別式後慣例總有咖啡甜點,花匠娘早就化悲痛為力量,烤了一個個蘋果派、櫻桃派、棗泥餅和梅子布丁,糕餅裡的果子都是花匠生前一手栽大的。親友嚥下甜甜糕點,心中的空蕩和思念似乎也略略得到補償。

跑向未知數的女人  壓克力顏料  Cindy
珂爾絲汀的告別式不同。珂爾絲汀是什麼?該怎麼定義她?她的職業難以界定。她大學念過阿拉伯語文、希伯來語文,後來在蘇格蘭混了好多年。十八年前,她在前東西德交界處--鳥不生蛋、雞不拉屎的曠野開了家活動中心式的青年旅舍,取名叫「破鑼汄水車」(Proitzer Mühle),專門接待一些另類族群的聚會,所以算她是旅舍老闆娘?是環保人士?每年領著一大群無業游民,沒日沒夜的坐在鐵路的梗木上,抗議傾倒核廢料,最後讓警察用高壓水柱驅散。是土風舞老師?她熱衷蘇格蘭方塊舞,男舞步和女舞步都瞭然於心,一跳就是一整天,完全不會累。合唱團歌者?最喜歡唱的是嗚哩哇啦的非洲還是澳洲土著歌謠,聽久了覺得有一身的泥土塵沙味。攝影家還是旅行家?拿出世界地圖,數數她沒去過的國度應該比數去過的快。她結婚了,配偶也是女性,她是女同性戀者,終身只愛一個海珂。她設計網頁,砌牆修水管。帶一只攜帶式瓦斯爐和輕便背包,就可以在山野裡渡日。可是打開她一櫥櫃的衣物,盡是鑲花邊珠珠的晚禮服--她喜歡參加舞會,對中古世紀角色扮演派對特別有興趣,但是平日不修邊幅,灰白的長髮及腰,像神話裡的森林魔女。魔女在塵世間玩了四十九年。

這是葬禮嗎?送葬告別的親友穿戴得像是參加化裝舞會。大廳中的棺木綴滿了鮮花,海珂是珂爾絲汀的愛人、丈夫兼老婆,她穿得花枝招展,她說,這一身禮服是珂爾絲汀和她結婚那天穿的,而躺在棺木裡的珂爾絲汀,穿的也是婚禮上海珂的亮片禮服。

羅賓是青年旅社的合夥人,跟他的名字真相配,他打扮得像羅賓 · 漢,背上還背有弓箭套,屐著像彼得 · 潘的尖軟皮靴,頭上插著羽毛,一蹦一跳地來到珂爾絲汀的棺木前,沒說話,左掂掂右踮踮地拉起了手風琴--吉普賽人的流浪曲調。以前珂爾絲汀聽到這曲調,就手擲響板、腳踏釘鞋、嘴咬玫瑰花枝地扭腰跳了起來。據說羅賓原來是明星研究所畢業的電機工程師,但是過不慣企業界朝九晚五的競爭生活,遇到了珂爾絲汀和海珂這兩位女中豪傑--豪邁過那些開跑車、刷金卡的經理工程師,就豪邁地加入了曠野青年旅社的經營行列。他戴著哈利波特的圓眼鏡,卻有甘道夫的炯炯雙眸,而且文武雙全,在「破鑼汄水車」愛上他的落魄女人不勝其數,他卻在林子裡的高大栗子樹上蓋了個大樹屋(tree house),大樹幹直接穿過樹屋的地板和天花板,他蹬著軟麻繩梯,三兩下就登上了二十來米的樹屋,以鳥瞰姿態俯望大地,一次次地逃避和沈思--和珂爾絲汀、海珂肝膽相照的情誼比來,那些捉摸不定的男歡女愛真是毒藥!沈思後,他總是得到這樣的結論。

珂爾絲汀走的當天陽光和煦。海珂說半年來珂爾絲汀雖然接受化療,但反應良好,偶有暈眩,卻稍縱即逝,她繼續參予環保抗核活動、舞蹈、旅行、攝影、接待了一連串的輔導團體⋯。她一早去湖裡游了一圈泳,又去森林採集了一簍子的野梅,把野梅攤在戶外的早餐桌上,對海珂還有幾個輔導員說,「剛採的,吃吧!」陽光灑在早餐桌上,灑在她的身上,她手握著熱烘烘的咖啡拿鐵杯,心臟就悄悄地停止跳動,再也沒醒來過。

「這樣的死法實在酷斃了!」跟她跳土風舞的碧兒姬特穿著大蓬裙,從人群眾喊了聲,「這種酷斃的死法只配妳!因為只有妳,勇於照著自己的旨意活!」說著她光著腳丫,踏著方塊舞基本步伐踱到棺木前,拉開大舞裙,有模有樣地行了個淑女禮。她的喊叫和舞步把追思群眾嚇了一跳--什麼是照自己的旨意活?做女同性戀、過著離群化外的生活?那我們呢,是跟著主流脈動的時代主體?還是隨波逐流的芸芸眾生?我們有清醒地活過所謂的「自己旨意」嗎?

音樂開始,聚光燈打在鮮花簇簇的棺木台前,霎時間弄不清楚這是葬禮還是回到了莎士比亞的仲夏夜舞會。

棺木放在平時用來運送稻草的推車上
接著渥夫崗也上台,他把自己打扮成遊唱詩人,一襲長袍,頭戴桂冠。他為珂爾絲汀做了首長詩,兩位搭檔為他吹直笛和彈吉他,訴說的是如何在「破鑼汄水車」參加輔導團體,認識珂爾絲汀、海珂和羅賓,從而走出陰霾,重新找到生命動力。他的吟唱時而幽怨哽咽,時而鏗鏘有力,不仔細聽的話,還以為他娓娓道來的是奧德修斯歷盡艱辛返鄉的冒險故事。

一個接著一個上台,在棺木前又說又唱又跳,珂爾絲汀的軼事連連,她就在各家帶來的十八般武藝中,再活了一次、又活了一次,喚醒了在場百餘人的「自己旨意」--每個人都默默地死了點,又默默地重生了點。重生的那一點是模糊的「自己旨意」。

滿園的向日葵忽然憔悴 壓克力顏料  Cindy
然後四部合唱團和著鈴鼓從大廳後傳來,珂爾絲汀原是他們的團員之一,他們輪唱,「諾亞那,諾亞那,提泥諾亞那,沛祖魯,諾亞那」,重重疊疊,高高低低,一遍又一遍,據說是非洲土著語,說的是,「走向天堂的路上」,歌聲中六個大漢抬起了棺木,珂爾絲汀她弟弟安德烈也加入大漢,抬起他唯一的姐姐。安德烈就是那種羅賓看不順眼的經理工程師--開跑車、刷金卡。可是珂爾絲汀向來愛護小她八歲的弟弟,安德烈則崇拜他姐姐。大漢們把棺木抬向門外平時用來運送稻草的推車上,再趨步推往墓地安葬。推車旁,穿蘇格蘭格子裙的男士吹起曲調抽象的管風琴,人群踏著舞步,哼著「諾亞那」尾隨在後。林子裡吹來陣陣風浪,樹葉落滿地,滿園燦爛的向日葵忽然憔悴頹喪。

去參加一個告別式,就走進了一個人群文化。德文中的「告別式」叫做 Trauefeier--哀戚慶祝會。這是什麼吊詭?哀戚該怎麼慶祝?

歡慶過生命的人,且給她手足舞蹈地唱一個歡慶的哀歌!這就是另類告別式吧。

2 comments:

  1. 依文中的形容,沒有什能比這樣的告別會,更適合如此順己意過日子的Ms.Kuhn!
    沒有痛苦的離去是上天給她最美好的禮物,朋友們歡樂式的告別,何嘗不是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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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中文的喪禮是結束。

    因著宗教信仰的不同,西方人面對死亡的態度也不同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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