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-11-10

燈籠節之吻

Wer nicht mehr liebt und nicht mehr irrt, der lasse sich begraben--
Johann Wolfgang Goethe
若不再戀愛不再迷失,還不如入土埋葬了吧              ---德國文豪 歌德


一年一度的聖 · 馬汀燈籠節又到了。十一月中旬,下午不到五點已經一片漆黑,霧茫茫而雨殷殷,時不時還飄點細雪花,這時大街小巷內「小不點燈籠隊」就三三五五、閃閃爍爍地邊走邊唱出現了。燈籠隊的旁邊一起走的是「爸爸媽媽跟班團」。

我提著我的燈籠走,我的燈籠跟著我走。
天空裡閃爍著星光,地球上我們亮煌煌。
我的燈熄了,我該回家了。
啦乒乓,啦乓乒,啦蹦蹦蹦。

孩子們唱完了歌,大人們就發糖果或小禮物獎勵。 

小不點燈籠隊  油彩 Cindy
「小不點燈籠隊」終於到了我們這條街上來了。我們這街上儘是些五、六〇年代造的老式公寓房子--三至四層樓,紅磚黑瓦。住在這兒的不是老人,就是單身租戶。老頭老太們最興奮孩子們提著燈籠來要糖果了,給單調的生活平添了點節目。早早就準備好了糖果、餅乾、橘子、核桃,包成小份小份的,有的自個兒偎顫顫倚著樓梯扶手發糖果,有的只能靠家人或看護推著輪椅幫忙。

而那些單身租戶們平時忙著上班、約會,自己沒孩子,哪裡想得到燈籠節得發糖果這回事?只好急匆匆地找出印有公司Logo的原子筆,或過期的行事曆拿出來分送孩子。

為了節省能源,樓梯間的照明燈超過五分鐘後就自動熄滅,以防住戶們疏忽忘了隨手關燈。

七、八個小不點們提著燈籠,沿街挨戶地唱歌要糖果,走到最後這棟公寓時,很明顯的已經非常累。他們人來瘋地一下猛按了八戶的電鈴,把老頭老太和其它住戶都召到樓梯間來,以便唱一遍「燈籠歌」就好,糖果卻能收齊八份。三只燈籠的小燈泡剛剛已經把電池燒完了,兩只風吹雨淋後燈籠宣佈報銷。兩個年紀小的,走不動了,吵著要抱,燈籠也不想提了。剩下的兩只,估計也支持不了多久。孩子們的歌聲參差稀落,擠在狹窄樓梯間的隨行大人們也措著手、哈著氣取暖,累得眼神游移。

歌唱到一半,忽然,樓梯間的省電裝置燈熄了。剩下的兩只殘破燈籠明滅閃動著,完全沒有照明的能力。一片黑漆抹烏,孩子們一愣,歌聲啞然止住,慌亂找電燈開關的當兒,只聽到一聲「唉⋯啊啊⋯」的喘息。燈光一恢復,八十五歲華德老先生的特別看護瑪麗忽然失聲尖叫。她睜著老大的眼睛,一副見鬼的表情。

華德老頭退休前是中學的德文教師,一輩子最愛讀歌德。老伴早走了二十幾年,現在一人住,由外地的女兒安排看護照料。他坐在輪椅上,四肢僵硬,說話含糊不清,眼神時而哀傷、時而空洞。

孩子們歌也忘了唱了,大夥尋著那個大叫聲源看去。小麗莎舉高了她的大白鯊紙燈籠,要媽媽抱,白紙剪出的尖牙利嘴被風吹歪了,像華德老頭沒戴好的假牙。看護瑪麗停止了尖叫,瞪著大白鯊燈籠怔怔出神。小麗莎的媽媽打破沈默,問她到底是怎麼啦,出了什麼事?為什麼大叫?只見她目光停在布克曼先生的臉上,定睛睛地說,「是你嗎?你剛才吻我!」口音很明顯不是道地德國人。

布克曼太太剛剛哄睡了坐在娃娃車裡的半歲老二,四歲的奔尼吵鬧不休,他的「憤怒鳥」燈籠被雨淋散了。做媽的被兩個孩子哭鬧地煩,還沒搞清楚狀況呢,只聽到站在一旁的老公震怒地反駁,「什麼跟什麼嘛?妳這個德文也講不清楚的外籍勞工,有自戀狂啊?這樣亂污賴我!」布克曼太太嚇了一跳,頓時一臉懷疑,但畢竟胳臂得先往自己人彎,還是幫著搶白,「我老公一直站在我旁邊,怎麼會去吻妳?」心裡卻想,平白無故,她怎會說你?看我回家怎麼跟你算帳。

看護瑪麗也傻了,不是布克曼,那是誰呢?她記得有一次她幫華德老頭倒垃圾,在門外透口氣,抽了會兒煙,出來遛狗的布克曼先生正好經過公寓門口,他的狗硬扯著鏈子衝著瑪麗手上的垃圾袋嗅來,布克曼說他們家 Wolfi 最愛跟嘴形性感、講話有東歐腔的美女撒嬌,有沒有興趣跟他一塊兒帶狗去林子裡走走啊⋯ 

瑪麗知道,布克曼絕對不會跟一般德國(強勢)女人講這種不三不四的話的,就是衝著她是外國人來德國打工,特別揀她的豆腐吃來著。

瑪麗恍惚,捋捋蓬鬆的頭髮說,「不好意思,對不起,大概是我弄錯了。」把準備好的糖果發給孩子。麗莎的媽媽接過小包糖果,對瑪麗說,「妳隻身一人來外地打工,不容易啊!要小心壞男人喔!」

壞男人?吻我的是壞男人嗎?麗莎還有點暈頭轉向。把華德老頭推進公寓電梯,樓上的單身漢德爾克為他們壓了” 2 ”,然後目不轉睛地瞅著她。平日做健康食品推銷員的德爾克大部份的時間都在東奔西跑,難得在家,卻被孩子們急驚風的電鈴聲給吵出了門。他哪裡記得什麼燈籠節發糖果這種事?我哪來的糖果?一時間卻想起箱子裡還有好多過期的推銷贈品:雞精、養生茶包、美容維他命、滋補壯陽酒,就全拿出來充數。想不到孩子們高興地猛說謝謝。

瑪麗明明記得樓梯間短暫的晦暗期被什麼人環抱住脖子,然後兩片嘴唇貼上來,嘴唇特別柔軟,像是沒有牙齒,那種感覺還在唇邊。難道,是你嗎?樓上的小伙子,你幹嘛老盯著我看?德爾克終於開口了,「呃⋯方便的話,可以來府上和二位談談敝公司的產品嗎?我們的舒筋活血按摩油和銀杏膠囊都很適合您,華德老伯。」又衝著瑪麗看護說,「呃⋯您要不要試試我們的蘆薈護手霜?還是⋯」

「不要跟我們推銷,」瑪麗的德語有些生硬,說,「剛才,不是你⋯抱我的吧?」她不好意思說「吻」這個字。
「很抱歉,不是我。」德爾克轉念一想,又說,「如果您擔心沒事被擁吻的話,請隨時記得用敝公司出的薄荷漱口水,保證您無時無刻都口氣清香。」瑪麗覺得很窘,現在人人拿她當笑柄。

瑪麗把輪椅推出電梯,到了家門口,往口袋裡一掏,才想起剛才為了拎糖果,竟然忘了帶鑰匙。她想,樓下哈特威家有一副華德家的備用鑰匙,就決定下樓去借鑰匙,四肢僵硬又言語障礙的華德老頭則被留在進不了的家門口等待。


到了公寓大門的信箱間,忽見剛才的布克曼先生又折回來,趴在地上找東西。

「你要找的是不是這個?」瑪麗一眼就看見,那個卡在樓梯瓷磚縫隙間的塑膠「憤怒鳥眼睛」。克曼找到他們家奔尼遺失的燈籠裝飾,鬆了口氣,連忙說聲「謝謝」,又說,「妳別太靠近我,等下又亂說我什麼親妳抱妳的,教我在鄰里以後怎麼做人啊?」

「很抱歉!我⋯我以為,你上次那樣跟我說話,我⋯」

瑪麗囁囁嚅嚅的樣子,還真教人憐。布克曼忽然很想多逗逗她,就問她,「剛才站在進門樓梯口的,除了我還有誰靠你比較近?」

瑪麗認真地想。孩子們在唱歌,我站在華德老頭輪椅後面,布克曼站在我左邊,樓上的德爾克在我後面的階梯上,而我的右邊是?

「沒錯!想起來了吧⋯誰叫妳唇形性感,而且講話帶東歐腔,我看想打妳主意的人不少啊!」布克曼說完就哈哈大笑,把「憤怒鳥」的塑膠眼睛揣進褲袋走了。

想起什麼呀?瑪麗頭腦一片空空,怎麼也想不起誰站在她右邊。心事重重地,她去按哈威特家的門鈴借鑰匙。

哈維特老夫婦倆在小鎮市中心開肉店,各式各樣的的德國香腸都自個兒灌,自個兒煙薰、風乾。他們家算是這棟公寓房的屋主,是樓上好幾間單身漢公寓的房東。不只如此,街盡頭的草原牧場也屬於他們家的,他們的牛隻百來頭,自己屠宰、冷凍,牛奶則出售給奶製品加工廠。提燈籠唱歌的孩子從他們家領來的可不是一般糖果,而是自家生產的小包火腿和肝腸。

門一開,烤肉飄香,聞得人胃痛。瑪麗告知來意。
「鑰匙啊,好,我去拿,妳等等。」瑪麗想起來了,原本站在她右邊不是一身火腿味的哈威特老闆嗎?但是燈亮的時候,他不見了,只剩下胖胖的肉店老闆娘。


哈威特家的五歲小外孫丹尼爾這時也跟著擠到門口來,他的燈籠癮還沒過完呢--他把剛才搜刮來的糖果、餅乾、原子筆、小卡品還有維他命喉糖⋯等都塞進幾乎支離破碎的「火箭」燈籠裡,興匆匆的跑來門口獻寶。看到門口是剛才尖叫的樓上看護阿姨,就說,「我知道剛才是誰親妳哦!是好心的的聖 · 馬汀的靈魂,他喜歡幫助貧窮的可憐人,老師跟我們講過他的故事--燈籠節就是為了紀念他喔。他一定是覺得你太可憐了,就給你抱抱親親。」說完,小丹尼爾從他的「戰利品」中挑出一顆毫不起眼的軟糖,遞給瑪麗看護阿姨,說,「送妳吃,可憐的外籍勞工⋯」

這時哈威特老闆娘剛好取了鑰匙來,聽到小外孫這麼胡說八道,噱了他一句,
「小孩子不要亂講話!」又說,「唉,看來華德的病情是不見好轉了,妳年紀輕輕整天陪著一個不會動、不會講話的老頭也不容易。這些碎肉屑你拿回去給華德煮粥,他沒牙,吃粥配點碎肉應該還行。」瑪麗道了謝,忍不住問,「剛才,孩子們來提燈籠唱歌的時候,哈威特老闆也在場嗎?」

「他在呀!後來他想到烤豬腳得關小火,就先進去了。發糖果這事,有我來應付就行了。」她欠身抱起外孫,又說,「真是歲月不饒人啊!小丹尼爾的媽,就是我女兒佳比,當年中學的德文老師就是華德先生呢。華德他真是飽讀詩書的好老師,開口閉口都是引經据典的。唉,現在連話也不會說了。」

瑪麗拿了備用鑰匙,怔忡地回到二樓華德家門口。華德老頭仍安靜地坐在黑暗中等著,頭歪斜在一邊,眼皮無意識地下垂。開了門,把華德老頭推進去。公寓裡一片漆黑,瑪麗一邊脫鞋,一邊找電燈開關。忽然,脖子被摟住,嘴巴不由分說地被吻上。那個嘴唇特別柔軟,唇後似乎沒有牙齒。吻得天旋地轉,瑪麗完全摸不到電燈開關,只聽到文弱顫抖的聲音說,「Wer nicht mehr liebt und nicht mehr irrt, der lasse sich begraben...」(若不再戀愛不再迷失,還不如入土埋葬了吧⋯)

瑪麗不再尋找電燈開關了,她回吻,並用生硬的東歐腔跟著戀愛又迷失的德文老師唸:

「若不再戀愛不再迷失,還不如入土埋葬了吧⋯」

室內漆黑,但窗外又隱約聽到「小不點燈籠隊」的歌聲:


天空裡閃爍著星光,地球上我們亮煌煌

啦乒乓,啦乓乒,啦蹦蹦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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