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-06-1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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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學的時候我第二外語選了法文,第一年成績還不錯,後來命運安排我跟安德烈相識(André 是個典型法文名字,卻是個道地的德國人),就開始後悔,當初怎麼沒選修德文呢?現在再來轉修恐怕會來不及畢業了,而且以前修的法文不是前功盡棄了?還是繼續修下去吧。

修下去也沒用,應付考試罷了,考完就全忘了⋯

德文和法文到底有什麼不同?當年我也不怎麼搞得清楚。刻板印象不都這麼說,德國人一板一眼、擇善固執;而法國人浪漫,懂得享受美食和時尚?那好吧,誰喜歡一板一眼呢?當然就選那個愛浪漫的嘍⋯

幾年前我還在森林小鎮的中學帶中文課的時候,有個叫做「莎拉」的女學生。莎拉學習特別認真,總是在作業簿的空白書頁部分畫一個可愛的眨眼美女送給 Cindy 老師:謝謝 Cindy老師的批改、祝 Cindy 老師幸福快樂⋯等等。有一次誇她的中文學得真好,以後長大想去中國旅行、遊學還是工作呢?她說,嗯⋯都不是,其實從小最大的願望就是學日文,期待有朝一日能看日文原版的 Manga,很可惜小鎮中學不開日文課,左思右想,中文應該也差不多吧,就來了。

莎拉的心情我很可以理解,當年堅持把法文修完,也是這麼白癡地想,法文、德文應該差不多嘛?不都是鄰居嗎?

後來才知道,法文德文,差多了!

沒多久前小兒子忽然問,‘revolution' 「革命」這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?他爸爸解釋了半天,最後還是用歐洲歷史上最有名的「法國大革命」舉例說明:法國的十八世紀的王公貴族貪婪虛榮,而平民百姓水深火熱,怨聲載道,終於揭竿起義,以「自由、平等、博愛」為口號,推翻了奢華王室,建立共和。小兒子正在若有所思地點頭之際,他爸又說,但是法國就是法國,革命革了一半,眼看皇帝都送上了斷頭台,差不多了吧?縱然建立共和,同志仍須努力,先歇歇,開瓶紅酒,吃頓大餐享受享受再說。所以還是有若干面項,至今尚未完全革命成功⋯

我愣了一下,原來德國人是這麼看老鄰居的嗎?一則羨慕人家懂得美食、懂得享受,一則又自命清高--談到落實計劃、實踐理想,世人誰比得上我大日爾曼鑽牛角尖的龜毛功夫?

五、六年前吧,我自認把這個一板一眼的德文學得有板有眼了,終於鼓起勇氣重拾浪漫的法文。認真地學習了三年多,最後把德國高中畢業考的法文模擬試題拿出來試試,也考及格了,就暫時擱一邊,不學了,因為學下去也用不著,反正在這兒沒人跟我講法文。直到自家的兒子上了六年級,也該選修第二外語,就鼓勵慫恿:兒子乖,聽媽的話,選修法文!選修法文!

我想,至少幫他們復習、看功課的時候,可以重拾用不著的法文。

機會來了!我們森林小鎮的傳統:八年級的法文學生可以和法國的姐妹市鎮 Châteaubriant(「夏托布理昂」市,以下簡稱「夏市」)的德文學生做交換家庭活動。交換的目的,當然是讓孩子們增廣世面,有機會練習所學的第二外語。而在我家,則偷偷多出了另一則目的:讓 Cindy 增廣世面,有機會練習學了半天卻派不上用場的浪漫法文⋯

去年十一月,夏市十三歲的皮耶來到我家。皮耶學了兩年的德文,到了我家,一句德文也憋不出來,為了講一句話,字典筆記翻個半天,臉紅脖子粗,弄得大家都急,最後還是不了了之。但是這個皮耶啊,真是很可愛!

晚上,我跟孩子們說了晚安,通常就可以安安心心做自己的事了。我坐在電腦前寫文章,誰知,皮耶穿著睡衣,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身邊,用濃濃的法文腔跟我說,Gute Nachte!(晚安!)然後摟住我的脖子,在我的臉頰上,左香,右香,左香⋯

早上上學離家前也是:Auf Wiedersehen!(再見!)然後,左香,右香,左香⋯

他香完面頰就滿足地走了,卻留下怔忡的我。我安撫自己:他在家必定也是這麼跟媽媽香面頰的,沒香面頰大概睡不著覺,上不成學。然後跟我家兒子說,這個禮節很好耶,以後咱們也這麼實行下去吧,湊過去就要親他們的臉,「哇!」他們大叫,「拜託啦媽,大家都在看啦!這麼大了還當眾香臉很糗耶⋯」

皮耶特愛吃我做的早餐三明治,每天他放學回來,都要跟我說好多次,「慫的欲取」(Sandwich 的法式發音)très très bon! ( 很很好吃!)比我家兒子從小吃得習以為常充滿感恩多了!所以有一天我就想變點花樣,來個日式飯糰怎麼樣?芝麻飯內夾煙薰鮭魚醬,外包海苔!我保證,皮耶的其他夏市同學來德國交換家庭的, 肯定吃不到這種新鮮玩藝兒。

事後得承認:日式飯團的文化震撼已超越一個十三歲的法國小孩能承受的界限了--皮耶放學回家,早餐盒打開儘是散碎的飯粒、飯沱,海苔被當成恐怖的黑皮剝下來軟趴趴的被丟在一邊。我問他,不好吃嗎?嗯⋯他支支吾吾地說,還是「慫的欲取」比較好;那個「飯球」,呃⋯不知道該怎麼吃⋯

皮耶說他是學校樂團的黑管手。每天下午都要練樂團,一個禮拜兩次還要上黑管課。我家的兒子放了學一二三就寫完功課了,我固然叫了半天:練鋼琴!寫中文!他們敷衍了事,五分鐘就說都練好了。然後就和同學約了網上見,或是一夥人擠在誰家的客廳打電動。皮耶說,他可沒時間打電動,練黑管都來不及,功課也非常多,就算都忙完了,也不打電動,比較喜歡乒乓球、羽毛球、撲克牌這種消遣活動。

乒乓球、羽毛球、撲克牌?我開始懷疑他是從六〇年代通過時光隧道來我家交換家庭的⋯

可惜我家沒有乒乓球桌,而十一月的冷天也不適合打羽毛球。所以,當兒子興奮地對著螢幕拯救地球、消滅惡勢力的時候,皮耶就百無聊賴地彈鋼琴。說是彈鋼琴,其實只是用「一指功」在鍵盤上敲出他所知道的熟悉曲調。最喜歡的旋律莫過於「法國國歌」,彈了不下一百遍。我從網上下載了歌詞,就著他的「一指功」琴音,跟著學唱。這下他倍感驕傲,德文、法文夾雜不清得跟我解釋歌詞意義,糾正我的發音,講述「法國大革命」的歷史--先烈們如何拋頭顱、洒熱血爭取「自由、平等、博愛」,說得慷慨激昂之際,一旁對著電腦螢幕、維護人類正義的兒子忽然轉過頭來說,你們法國佬革命尚未成功,先來開瓶紅酒、吃頓大餐享受享受,對吧?

幸虧語言不太通,皮耶沒聽懂兒子從他老爸那兒學來的日爾曼式嘲諷⋯

大兒子(左)和皮耶(右)
皮耶要離開德國之前,在學校旁的花店買了一盆蘭花送我,並且用法式情人的眼神和口音跟我說:我愛德國!我愛拉得弗森林!我一定還要來!講了一遍德文不夠,再用母語法文補充一遍。我敢肯定,大概沒有其他的拉得弗森林人會這麼感性地說:愛德國、愛拉得弗森林了!唉,森林人的喜惡好比森林草原的牛群--固執地吃了一輩子的青草,用四個胃來回反芻咀嚼,卻談不上對青草的熱情或愛慕吧⋯

臨行,我們注意到,皮耶起了兩點變化:

一,在我家近墨者黑,居然還是受兒子影響,迷上了Need For Speed 的賽車遊戲,我很擔心他回到法國和平的夏市,吹黑管的時候耳邊響起的儘是引擎加速的噪音,而操縱慣 Joy Stick 的手指再也拿不穩黑管了。帶他去科隆看大教堂及參觀名勝古跡時,向來文質彬彬的皮耶對文化歷史竟然意興闌珊,只對停車場上的 Porche 和 Aston Martin 興味盎然,他跟小兒子說,嘿嘿,昨天我就是開這台贏你的⋯

二,學會了用筷子吃飯。問他這幾天最愛的一餐是什麼?他說「麻辣火鍋」,急著回去跟父母說:以前以為世上最辣之物莫過於法國的Dijon芥末,比起 Cindy 那一整鍋的麻辣鍋底,Dijon 算是哪根蔥啊?

四個月之後,也就是今年三月,換我家大兒子去夏市的皮耶家交換家庭。他這一離家就是十天,把平日嘮叨的老媽可想壞了!中間只跟老媽媽通了兩次電話,我問十句,他酷哥兒才答一句。說的倒都挺正面的:吃得好,睡得好,皮耶一家對他很好,學校也好⋯「這麼好?」有點吃醋的老媽說,「那,不想媽媽了?在人家家再待久一點兒算了!」

「媽呀,」兒子說,「妳能想像隨時隨地聚精會神地聽、說外國話,保持禮貌和笑眯眯有多麼累人嗎?」停了一下又囁嚅地說,「有啦,有一點點想媽媽啦⋯」yeah,終於從酷哥嘴裡逼出一丁點甜言蜜語了!

老大回家,帶了封皮耶媽媽寫給我的信。信是用德文寫的,據說是請皮耶的德文老師翻譯的。皮耶的媽媽把我家兒子用力誇了一頓,說他和氣又大方,特別有教養,法文也說得不錯。看他表現這麼優,媽媽可心疼了--跟在家的大少爺作風實在是不可同日而語啊!也難怪他累壞了。皮耶的媽媽還說,若有機會去夏市渡假,歡迎住在他們家,他們將備感榮幸。

不久後,也就是今年五月,造訪夏市的機會來了。夏市邀請了它的兩個姐妹市鎮的(一個在愛爾蘭,一個就是咱們森林小鎮)合唱團去夏市開演唱會。經人推薦,夏市也邀請了我參加演出。

演出當天中午,我們接受皮耶一家的午餐邀約。這個午餐哪,從中午十二點吃到下午五點,大概上了八道菜,喝了五瓶酒,著實叫我開了眼界,就連德國老公都說:失敬失敬,這可不是革命尚未成功的、隨便歇歇的借口而已--吃,在這個國度,本身就是比「革命」更偉大的事業吧!「自由、平等、博愛」再怎麼高亢,也比不上 Butter、Butter 、Butter 有份量!論吃,日爾曼民族實在遜了一籌!唯一令人沮喪的就是,我一口也吃不了⋯

錯就錯在前一天我很法國地大吞生蠔、大咀海螺,把肚子吃壞了,上吐下瀉了一整晚,原本以為演唱會大概也泡湯了。所以縱然眼前是皮耶媽媽做的大餐,一道菜精緻過一道菜,沒完沒了,我卻只能光喝白開水,眼看老公兒子們吃得開心,很是懊惱。皮耶的媽媽廚藝精湛固然不在話下,教我詫異的還是,她一身套裝,打扮典雅高尚,腳上是三寸高跟鞋,廚房裡端進端出的,卻一點也沒忙了好幾個鐘頭的操勞樣。菜色有雞、有魚還有烤牛排,但是說實在話,縱然色香味俱全,這一餐吃得很不輕鬆。主要是因為:五個鐘頭,全。部。講。法。文!!!

怎麼會這樣呢?我們德國森林小鎮也是鄉下,小鎮居民若偶有外賓,再怎麼憋,也得憋出幾句蹩腳的英文來。可是皮耶的爸爸是中學校長,媽媽是法文老師,竟然這麼堅持跟我們以他們的母語溝通,一句英文也不說!皮耶的媽媽其實懂點德文,她偶爾竟然聽懂了我跟老公打的德文小Pass:「哎呦,講法文講得累死了!」就點頭回了一句:「是啊,法文不太好學噢⋯」把我嚇了一大跳,從此只敢面帶笑容,保持禮貌說法文,再不亂抱怨了。我家老公好歹中學時代也修了五年的法文,卻因為娶了個台灣老婆,所學法文算是全還給老師了--只要一開口想說法文,就不自主地冒出中文來。然後拼命抱歉,說小時候學的法文不靈光了,不知為何中文總是莫名其妙地跑出來,甚至誤導皮耶一家人以為,法文和中文可能原始於同一語系⋯

偏偏老公他別的說得挺含糊,問起最近的法國總統大選、經濟和就業的問題卻格外誠懇,害我猛在桌下踢他的腳--拜託別提出這麼艱深浩大的議題,讓皮耶他老爸為我們做出鉅細靡遺的分析和評論,聽得我累死了!幸好老公胃口奇佳,大口吃肉喝酒,而我既然吃不了,就負責聊天吧。

吃了兩個鐘頭的飯,我得去參加演唱會的彩排,一起身,老公用哀怨的眼神看著我,用中文說:妳走了怎麼辦?誰負責翻譯和聊天呢?
皮耶吹黑管,妹妹吹長笛

彩排一個鐘頭回來,正在上主菜「夏托布理昂式烤牛排」配上芥末籽醬汁,看起來真是香啊!我們一面吃,皮耶和他妹妹各拿出他們的黑管和長笛,為我們演奏。兄妹合奏,默契無間,十足的和樂家庭!聽著他們的笛聲,大家似乎都鬆了口氣:呼,聽音樂,拍手就好,不用費力說法文聊天了⋯

最後我們欠身告辭,非常慶幸所做的正確決定--婉拒皮耶父母的盛情,不住在皮耶家的客房,而訂了Hotel房間。否則若是待下去,我的語言中樞神經可能會因過度消耗燒斷掉!

那天晚上的演唱會相當成功。聖.尼克拉斯教堂觀眾滿席,據說有七百多人。來自三國的四個合唱團和我參與表演。我和拉得弗森林的男聲合唱團合唱一曲,繼而獨唱三曲。最後一首獨唱曲我選的是法國作曲家古諾的「珠寶之歌」,觀眾情緒相當高昂,證明我的法文發音他們也聽懂了,曲尾的 High B,感謝上帝,雖然拉肚子腹腔乏力,我也漂亮地唱上去了,只剩下激動的鋼琴尾音,就可以完美地下台一鞠躬,誰也料不到:「哐啷」一聲,電子鋼琴的腳架居然垮了一地,鋼琴砸在哥德式大教堂的祭壇前,回音震耳欲聾。全場愣了一分鐘,回過神來,觀眾霎時全部起立,歡呼大叫 Bravo!

結束以四個合唱團大合唱謝幕,夏市市長親自為我獻花。並當眾問我是否願意再來夏市開獨唱會,我說,我一人唱,聲勢不龐大,有人會來嗎?想不到觀眾齊叫:Oui!

至此,我十九歲就開始做的浪漫法國夢,功德圓滿。雖然繞了一個大彎,先學了一板一眼的德文,又鼓吹兒子選修法文,招待皮耶、吃壞肚子、砸爛鋼琴⋯在夏市觀眾的熱烈歡呼聲潮中,我覺得,一切都值得,浪漫極了!

請看Cindy在夏市的演出影片

http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Kq3lP1KyteIhttp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irJgMt-8qHQ